【大奔】叱风雷·叱咤

叱咤百战定狂潮,力撼天阙银河摇。

北风吹醒酣长醉,惊雷唤雨满山嚣。


城外的云幕山脚下,一个肩抗金黄铜棍的赤膊少年站在露天酒摊前,摊子生意还不错,坐了三五来个大汉歇脚,倒酒收钱的是个年轻人,少年抬脚一跨,铜棍“咣”的一声撂在桌边,他道:“老板,给小爷倒碗酒。”

酒摊老板刚招呼完一桌客人,见了他不由得笑道:“小兄弟,你才多大,也会喝酒?”

少年眼一横,哼道:“你这瞧不起谁呢?便是把你这儿的酒都拿出来,也醉不倒小爷!”他伸手在腰间摸了摸,丢出来十几文铜板,“快拿酒来!”

老板瞧了一眼那些被扔在桌上的铜板,转身倒了满满一海碗茶水放在少年眼前,自己也在他对面坐下,白抹布往肩上一搭,说道:“看样子你这是出了远门?渴了就先喝口水,不收你的钱。”

少年看来这是渴急了,不跟老板计较,端起海碗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碗,刚擦了擦嘴,肚子又咕噜咕噜响起来,少年脸一红,还不待他说什么,那老板已然从身后篮子里捡了两个馒头、一小碟咸菜放在桌上。

“饿了?吃吧,吃饱了就回家去。”

少年有点迟疑地抓起了一个馒头,说道:“你当真不要钱?”

年轻老板大笑:“我跟你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你要是真过意不去,跟我讲讲你家在哪儿,又是怎么到这儿的,怎么样?”

 

五月初的快活林繁花次开,树木嫩叶迎风颤动,一个男孩乡间街道在乡间跑着,绕过一户户冒着烟火气的人家,而他要找的人,正躺在家门口的大杏树底下的大石头上睡着觉,那人翘着二郎腿,双手枕在脑后,脸上盖着一个硕大的草帽,肚子上横放着一根金黄色的铜棍,正睡得惬意。男孩跑了一路已筋疲力尽,见了他赶忙过去,一把掀起他脸上的草帽,拍了拍大石头,吼道:“大奔!快别睡了!”

被这么一喊,大奔砸了咂嘴,伸手擦了一把脸,才慢悠悠睁开眼睛,“福根?又怎么了?”

福根一脸着急,恨不得冲上去摇大奔肩膀:“小飞看大贵的幺妹好看,说要娶她做老婆,大贵就急眼了非要跟小飞拼命!你说说这说两句怎么了,犯得着动拳头?——哎哎别说了,你可赶紧跟我走吧!”

“呦,这事儿啊。”一听有架可打,大奔一咕噜从大石头上滚下来,铜棍在手里转了两圈,他道:“走,去看看。”

“哼,我说怎么跑那么快,原来是去搬救兵了。”

听到这个声音,福根一哆嗦往大奔身后一站,一根手指头还往那边指着:“大贵!你别以多欺少!叫那么多人来,我就叫一个,怎么了?”

那大贵也是个孩子,不过十来岁,他身边头戴粉花的女孩怯生生拽着他衣角,嗫嚅道:“哥哥……还是算了吧,娘说不要打架……”

“不行!哥今天一定给你出这口气!”大贵眉毛一立,撸起袖子扬了扬下巴,“你们要给小飞那小子出气是吧,先跟我打一架再说!”

大奔铜棍往地上一立,笑嘻嘻道:“咱不都是在一起玩儿大的,你要是不给面子,那就没办法了。”他把腰间的酒葫芦接下,往福根手里一塞,抛下一句:“给我拿好喽!”身子一扭铜棍一甩向对面的十几来少年招呼了过去。

福根抱着酒葫芦躲得远远的,目瞪口呆望着铜棍甩出的尘土飞扬,少年人的身影纵横跳跃上下腾挪,不过片刻便只有一人还站在原地。大奔抻了抻腰,道:“得了,这事儿就算完了,不许你们再找小飞的麻烦。”说罢也不管地上哎呦哎呦叫着的那些人,余光往对面一瞥,那个女孩眼中含着泪不敢说话,他暗自说了一声没劲,拎起铜棍转身就走,从福根手里接过酒葫芦,摇摇晃晃迈进了自家院子。

彼时少年风光,然不过一个月后,远在云幕山脚下的大奔已然是一副落魄样子,他嘴里嚼着半口馒头,一手拍着桌子,含糊不清地喊道:“你说说!哪有这样的事!我不过是替朋友出口气,下手都有分寸没一个重伤的!我还没说他们以多欺少呢,我干娘怎么就这么生我的气!”

那天还不到晚上,干娘就罚他面壁跪着,他面朝着黑洞洞的墙壁,听着干娘的训斥,心里憋屈得慌。

“你说你!我教你武功是为了什么?为了让你逞凶斗狠?为了让你仗势欺人?人家妹妹被欺负了,你倒好!不去帮人家也就算了,还打伤了他们!你以为你是给兄弟撑腰?你是不是觉得一个人打赢了那么多人很有面子?这要是在江湖上,那就是彻头彻尾的肆恶虐众!想不到我辛辛苦苦,竟养出你这么个暴戾成性的孩子!”

“我不过就是帮朋友一把,我干娘至于说那么严重么。”云幕山下,大奔气咻咻地咀嚼着馒头,“他们打不过我就得听我的,这不是最正常不过的事吗?那我还能眼看着朋友被他们揍?”

酒摊老板笑着笑了摇头,给他倒了一杯茶水:“所以你就从家里跑出来了?”

大奔正噎得慌,咕咚咕咚喝了两口茶,脸一红回道:“不瞒您说,我是被干娘赶出来的,就这点钱,还是我前几天街头卖艺赚来的呢。”

老板还是笑呵呵:“看样子你也不急着回家,有什么打算没有?”

“我啊……”大奔又嚼了一口馒头,眉眼间都是少年人不管不顾的不知天高地厚,“我想武功盖世,快意恩仇,逍遥自在!谁都管不着我!”

“你这么说,我倒知道有个地方能让你满意。”老板呷了一口茶,在大奔急切的目光中慢悠悠指向附近的云幕山,“那儿,云幕山山寨,大当家厉拓南是个侠胆义胆的江湖人,手底下的人个个都武功超群义薄云天,你跟着他,想必比在别处快活。”

咽干净嘴里的馒头,大奔将信将疑道:“真的?”

“你从北面上去,上了山,自然有人来找你。”老板望嘴里丢了一粒花生,“到时候就看你有没有留下的本事了。”

与酒摊老板别过后,大奔提着水火棍按老板指示的方向去了,上山的路不难走,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半山腰。正逢夏日,烈日照下来汗流浃背,大奔便靠坐在树下休息,还没喘上几口气,十数枚暗青子自树叶间招呼过来,大奔躲闪不及,只听耳边“叮叮叮叮”一阵响,再一看,那暗青子照着自己上半身轮廓稳稳钉在树干之上。

大奔喉咙一滚,动都不敢动。

“呦,是个半大孩子。”

那暗青子射过来的方向传来一声娇笑,大奔打了个激灵,抄起水火棍护在身前,警惕地望过去。

“背地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咱们正面打过算真章!”

“呦,看你说的,我又没伤了你。”

树林间窸窸窣窣,一绾发红衣的娇媚女子缓步走出来,她指间夹着泛幽幽蓝光的小刀,笑说:“况且,我也没说自己是英雄好汉呐。”

这女子话音一落,又有另一人自树梢纵深而下,那人是个公子像,衣冠缓带眉目清朗,他懒洋洋说着:“四妹,既是个孩子,就别为难他了,咱回去吧。”

大奔自幼习武,天赋异禀,如今的境界虽说比不上那些武林高手,但也绝对不差,可这两个人,他完全看不透。

他攥紧水火棍的手心渗出汗,提高嗓门撑着气势:“你们莫要小看我!我是来入伙云幕山的!”

“这小小年纪,不在家吃奶,说什么瞎话呢。”那四妹被他逗笑了,出言道,“你说想来,我们就要留你么?我们云幕山也不做娃娃生意,听姐姐一句话,回家去吧。”

“不!”大奔坚决地摇头,“你们不让我去见厉大当家,我就不走!”

“这孩子还知道大哥呢。”公子模样的人挑了挑眉,对四妹道,“看他这样子许真是实心实意来的,看他也有几分功夫,不如带他去见大哥,也省得咱们动手了。怎么样?”

四妹斜睨了他一眼,“三哥,你倒是轻松了,什么都推给大哥决断。”

听这俩人松了口,又猜测出他们是厉拓南的兄弟姐妹,大奔眉梢一喜放松下来,收了架势眼珠一转说道:“这位姐姐,我功夫不差的,可以一个人打十个人!”

四妹噗嗤一笑:“行了行了,这里是我们自己的地盘,量你也做不出什么来,不过要我带你上山,可得考考你。”说罢她转身面向山峰,背对着大奔说道:“不知——你的轻功如何!”

话音一落,四妹身体一旋凌空跃起,足尖在树梢上一点向山巅而去,几个眨眼便化成了一团红色远离,那三哥缓了一拍,对大奔慢悠悠说了一句:“跟紧喽。”才展开身形飙射出去。大奔愣了一瞬,待反应过来时他们二人已出了老远,他把水火棍在腰间一别,足下用力一踏腾出几丈高,继而追了上去。

三道人影在山中林间辗转腾挪,待大奔落地之时,前面的两人已在此等候了,四妹粲然笑道:“功夫不错嘛,还能跟上来。”大奔匀了口气,在山顶上四处望了望,此处地势平缓,十来顶帐子和屋子拥在一起,正是午后,好些寨里的人出来晒着太阳,这边两个年轻小伙比划着架势,那边的大汉正弯弓搭箭,还有几个青年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跟着四妹两人走过几顶帐子,路过的人见了他们都热情地打着招呼:

“三当家的!”

“四当家的好!”

还有个汉子瞧见了大奔,对四妹朗声笑道:“四当家的,你这不还没去侯老头家呢么,怎么就拐回来个孩子?口味变了?”

“去去去,”四妹白了他一眼,“这孩子是要来入伙的,我带他去见大哥。”

“呦,彤妹,你说要带谁来见我?”

这正说着话,一个爽朗豪迈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四当家的朱彤听见了,回头嫣然一笑:“大哥,妹妹正要去找你呢。”

他身着普通,周身气息尽敛,只薄薄衣衫下隐藏着雄健的肌肉,此人一出现,在场所有人都低头示礼,那三当家的季笑书也不例外,唯独大奔依旧挺直着腰杆,毫无胆怯之色。

——好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大奔这般无礼,厉拓南未显怒色,他伸手一指:“这就是你们要带去见我的那个人?”

季笑书正要回话,却听大奔兀自开口:“云幕山厉大当家的威名赫赫,晚辈敬仰钦羡,万望大当家的能准许晚辈于此安家!晚辈定当竭尽所能,为云幕山效力!”

大奔这一番话惹得厉拓南一哂,他摩挲了下下巴,说:“到我这里来做事,哪个不是被逼无奈,你个毛头小子,这般性情必是由家里惯出来的,还是早些回家去吧。”

“大当家的!”大奔一急提高了嗓门,“我是真心想在外头过逍遥自在的生活!您便收下我吧!”

大奔这般急切,厉拓南也不直接理他,伸手一指,微微侧头问着他身后书生模样的人:“卓君,你觉得这小伙子怎么样?”

这书生年纪不过二十许岁,眉清目秀身量单薄,穿着一袭干净的儒衫,竟是个丝毫不会武功之人,他目光在大奔身上停了一下,答道:“不奸诈,不淫邪,是个好苗子,只缺乏管教了些。”

这书生一开口,厉拓南“嗯”了一声,语气都缓上两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大奔,雷腾云奔的奔。”

“好,大奔。”厉拓南一点头,说道,“我云幕山寨,可不是想来就来的地方。你要入伙,怎么也得拿出些诚意来。”说到这里,他转而问向季笑书:“连天那边怎么样了?”

季笑书回道:“二哥已传信过来,说已经进了侯府,两刻钟后四妹就可以进去了。”

得到这话,厉拓南大拇指擦了一下鼻尖,对大奔道:“看你还是个孩子的份儿上,我也不为难你,这样吧,你跟着我们三当家的和四当家的一起去山脚下的老侯家搞些东西,若是你能活蹦乱跳地回来,便算你纳了投名状,如何?”

纳投名状,本就是古往今来入伙的规矩,大奔虽有些武功,可还未曾见过血,心中本有几分犯难,厉拓南这一说,大奔眼中一亮,想也不想便回道:“好!”

大奔一答应,朱彤也显出几分开心,“大哥,看样子旋风要多了个伴儿了。”

厉拓南笑道:“别耍贫嘴了,时候不早了,你们收拾收拾,赶快下山去吧。”

说起正事,朱彤与季笑书齐齐一抱拳,低头道:“是。”

吩咐过后,厉拓南与那书生先行回了大帐,大奔拎着水火棍,向朱彤问道:“姐姐,这老侯家是个什么人家,为什么要去他家?”

此刻季笑书正清点着下山的人数,朱彤把玩着几柄锋利小刀,指尖冷光翻飞看得大奔一愣一愣,她笑道:“是山脚下一家富得流油的乡绅,与咱云幕山有些过节,又是个坑害农户的,不抢他抢谁?”

大奔眨了一下眼睛:“他们是怎么坑害农户的?是杀了人么?”

“他们只叫别人种地,自己好吃好喝,还要收租子,这不是坑害是什么?”见那头季笑书清点好了人数,朱彤收起小刀,招呼大奔道,“你要是好奇,一会你自己看看。”

因着是自家地盘,路熟得很,朱彤在最前头带路,大奔在她身后,再后面是一票兄弟,季笑书断后,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就到了山脚,朱彤做了个手势,一大帮人半俯下腰,隐在树林之中。

“大奔,你看。”朱彤小声说着,向外面扬了扬下巴,“那边就是侯家的地儿了。”

那是一座占地极大的宅院,远远看去至少三进三出,更不要说连着的一大片田地,田间数十来扛着锄头的汉子正在忙着,不时有垂髫小儿嬉戏打闹,大奔瞧了一会儿,说:“还真是个大户人家。”

与此同时,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在宅院中炸裂开来,后方季笑书挪了过来,“四妹,该你上场了。”

正当大奔还在疑惑,朱彤已然站起身来,扑了扑红衣上的草叶碎屑,一招手身后十几来个扛着箱子的兄弟都跟了上去。

出了树林就是通往侯府大门的一条小径,眼看着朱彤站在一群汉子中间,大大方方自侯府侧开门进去,甚至还有人出来迎接,大奔傻眼:“……这、这是要干嘛?”

“嘘。”季笑书在唇中竖起一根手指,“小声点,待会你就知道了。”

大奔趴在林中,过了大约三刻钟的时间,突然侯府中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叫,接着十来个人从府里连滚带爬地跑出来,季笑书当即站起,断喝道:“弟兄们,上!”

霎时间埋伏在树林的云幕山匪倾巢而出,提刀拿剑地围剿上去,大奔虽看不懂局势,但也知道此刻是个机会,扬起水火棍,大喝一声冲了出去。

“是……是山贼来了!快、快跑!”

那些从府里逃出来的人个个衣着精致,见了这一群凶神恶煞的悍匪无不吓得魂飞魄散,朝四面八方逃散开。然普通人又哪里是习武之人的对手,季笑书身法极快,一个闪身拦住一人去路,抓住他的肩膀狠狠往地上一掼,那人登时吃痛在地上弓起身子,动弹不得,口中不断讨饶道:“爷爷,我不过是个下人,您饶了我一命吧……”

季笑书瞧都不瞧他一眼,冷哼一声大喝道:“都给我抓活的!”再一转头扫视一眼躲在一旁的农户,补了一句,“莫伤了这些农户!”

说来奇怪,当山贼从树林中冲出来时,那些本在田间劳作的农民并未显得多么惊慌失措,竟齐刷刷地丢掉锄头跑到另一侧田埂边上躲了起来,并未再跑远。

——而此刻的大奔,是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的。

水火棍锤在人身上一声闷响,对面的锦衣年轻人膝盖一弯跪了下去,大奔出手知道轻重,这一下顶多受个伤,绝不伤及姓名,他撇撇嘴正要去帮其他兄弟,却听年轻人倒吸着凉气说道:“……你们这些败类……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何如此……”

“为何?”大奔手臂一绕,水火棍画了个圈虚虚抵在他胸口,“我拳头比你硬,功夫比你高,这便是道理!我便要杀你又有何错?”

少年人眉目嚣张,狂妄张狂,手下败将眼中的愤恨于他看来并不理解,强者生弱者死,这不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吗?

方才的重击令年轻人浑身剧痛,他腿脚不住地抖,仍撑着一口气颤声喝问道:“难道……难道你们所学武功,就只是为了烧杀抢掠吗!”

握着水火棍的手一顿,那日干娘的训斥又浮现出来——“我教你武功是为了什么?为了让你逞凶斗狠?为了让你仗势欺人?”

这通身的本领,为何而学?为何而用?

眉毛渐渐拧紧了,大奔用力呸了一声,水火棍向前一推,年轻人毫无反抗之力地倒下,他咬着牙,齿间迸出两个字:“荒谬!”

云幕山人数众多,不过片刻这些人便都被制伏,季笑书满意地一点头,道:“走吧,四妹和二哥那边估计已经结束了。”

田野上低低的呜咽声久久不散,受制于他人之手,本毫无还手之力的罗衫妇女忽地往前一挣,仰天喊道:“你们这些以武犯禁的贼寇!我们一定会报官的!到时候看官兵来了,你们怎么逃——”

季笑书正往前走着,听到这句话回头笑了一下,说:“你要是能跑得掉去报官,怎么还会落在我手里?”他面容骤然一冷,命令道:“走!”

当一众人昂首挺胸踏入侯府正门时,正厅中贴着大大的“寿”字,红木搭成的高高戏台上艳丽女子面抹油彩,一身红裙仪态曼妙,正轻歌曼舞唱着小调,然而台下的观众无一人敢抬头,俱是瑟缩在木椅上,那些人有的年过半百,有的不过弱冠,亦有妇孺在其中,不敢多说一个字,只有腰上系着的玉石珠宝相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大奔等人破门而入的一瞬间,红裙女子眼睛一亮,叫道:“三哥!你们可来了,怎么样?”

季笑书胳膊一甩,把手中拽着的一人甩进那一群台下观众之中,冲开了好几张木椅。

“侯越!侯越你怎么样了?”

台下一个女子见了这人,压抑已久的喉咙中爆出一声哭腔,连滚带爬过去抱住他,在旁的几名老者小声安抚着女子:“六丫头,你别难过……当心……”

嫌恶地瞧了一眼不敢反抗的侯府众人,季笑书道:“有你三哥在,自然没人跑掉。”

朱彤伸手在发上一绾,流水似的墨发绾成一个髻,她道:“二哥已经带人在里头收拾东西了,你们也去吧,这里我看着。”

——至此,大奔才看明白云幕山的这一招暗度陈仓。

今日是侯府老爷的寿辰,二当家乔连天先行潜入府中,点清要取的东西,再由朱彤带人假扮戏班子,将这些老爷少爷们都困于厅堂,待图穷匕见之时,季笑书拦住那些准备报官的漏网之鱼,如此,便可一网打尽。

大奔年纪尚小,一想到寿宴贺礼不由得好奇起来,他挤开人群往前了几步,果然满堂的朱红,朱彤脚下的几个箱子塞满了各式各样的金银珠宝。

“行,这里就交给你了。”季笑书一点头,回身说道,“弟兄们,看上什么了,尽管拿便是!”

一声令下,早已蠢蠢欲动的一众人手便四散开来,闯入各个厢房中,看见什么值钱的稀奇玩意,一把一把地往怀里塞。

大奔长于乡村,吃喝穿戴都是干娘料理,自己是不怎么过手钱财的,一时面对这么些玉器珍宝,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他站在一间精致小屋里,看着半面墙的书画,还有桌子上的玲珑摆件,挠了挠头不晓得哪些更值钱。

外头正抢得热火朝天,大奔心里一急,也顾不得多想,迈步走向那张摆着翡翠雕的书桌,刚要伸手拿,就听书桌下传来一个颤抖着的声音:“你……你是来杀我的吗?”

大奔一愣,缩回了手,半蹲下身掀开盖着书桌的桌布。

书桌下躲着一个人,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女孩儿,小脸上布满泪痕,双手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手绢,看见大奔她更加惧怕,恐惧令她瑟瑟发抖,牙齿不停地打着颤。

大奔看着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回过神来时他摇了摇头:“不是,我不是来杀你的,我只是……要拿点东西。”

“那、那你们为什么……要来抢我家……我与你们无冤无仇……”小女孩抽噎着,话都说不利索,“大哥哥,我求求你,不要伤害我爹娘……你不杀我,救救我好不好……”

这一番话令大奔没来由地心烦气躁,他手一拽,雪白的桌布倾下来,再次盖住那个女孩,他舒了口气站起来,抓住桌上绿油油的翡翠雕,大步跨出小屋。

待他出来的时候,外头的战果已经堆在了院落,十多个木箱满当当,大奔手一扬,翡翠雕“哗啦”一声落进了珠宝堆。

满意地看着战果,乔连天大笑道:“侯老头,多谢款待,云幕山给您的这番寿礼,还望笑纳!”

此刻朱彤已下了戏台,空荡荡的台下一名白须老者在旁人搀扶下站起来,他颤巍巍伸手,“你们……你们不仅掳走了我孙子,还这般猖狂!必遭天谴!必遭天谴!”

与此乔连天只是轻蔑地一哼,转身迈出侯府大门,与身后浩浩荡荡一行人抬着掠夺而来的金银,扬长而去。

大奔跟着末尾,在最后离去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到那白须老者“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苍白的胡须。

“哎,大奔,跟上。”他身前的朱彤转过身来戳了戳他额头,笑眯眯道,“你没受伤吧?”

大奔回过神来甩了甩头,“没,没有。”

朱彤眨眨眼,说:“那我们去看热闹吧。”

朱彤口中的热闹,便发生在侯府之外的田野上。云幕山众放下几个箱子,随意地打开摆放在田垄上,先前躲在一旁的农户都凑过来,在珠宝堆里肆意争抢。

大奔奇道:“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这些人都是老侯家的农户,辛辛苦苦一年到头也剩不下什么,我们从侯老爷那里拿了东西,按照江湖上的规矩,自是要分给他们一些的。”朱彤歪了歪头,想想说道,“这就叫做,劫富济贫吧。”

大奔似非似懂地点头,“那我们做的是对的吧?”

朱彤拍了拍他脑门,笑道:“江湖规矩就是如此,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哪有什么对不对的。”

看着那些争抢着的贫苦人家,大奔想明白了为什么之前这些人看见了他们不逃,可是……他又问:“那他们拿了这些钱,侯家人不会找他们算账么?”

“他们不敢的,他家有人质在我们手上。”朱彤狡黠地笑了笑,“那个人你见过的,等这次回去就知道他的名字了。”

几箱子财物很快便分完,大奔自告奋勇去抬空箱子,与另一个青年一前一后挑着箱子,按着原路向寨子行去,爬到半山腰的时候,不知是谁开了腔,几十号人一同地扯开嗓子唱起了不知名的调子:

“好汉今天满载归哎——!好酒好肉排队来!

“妹妹给哥满一碗嗨——!快活到完就地埋!”

一腔未尽一腔又起,林间鸟儿惊飞,树叶山颤动,哈哈大笑声震天响,大奔喘着气,问前面的青年:“兄弟,这曲子是什么意思啊?”

青年朗声回道:“这是咱们云幕山的曲子!意思是快活一天是一天,活着乐呵,到了死也不算后悔!”

调子唱了一遍又一遍,反复听下来,大奔也熟悉得能跟着哼,上山的路不好走,汗水摇晃着落下来,周身围绕着高涨的情绪,因掠夺而来的快意驱散了他心头的犹疑,当曲子再一次重头开始时,他放开喉咙,跟大伙一起吼着:

“好汉今天满载归哎——!好酒好肉排队来!

“妹妹给哥满一碗嗨——!快活到完就地埋!”

当大奔把担子放下的时候,大当家厉拓南已经在山上等候多时了。见这一箱箱的珠宝,他朗声笑道:“老二,你这是没给侯老爷子留面子啊。”

二当家乔连天也笑道:“侯老头过寿,不能给他老人家丢面子是不是!”

余光扫到大奔身上,厉拓南心情正好,快步走过去拍在他肩上:“回来了?知道我们云幕山是怎么做事的了吧,还想留下来?”

大奔抹了抹额上汗水,定了定心坚定地回道:“想!”

“好!”厉拓南大笑,“那今日,你便是我云幕山的人了,来来来,我给弟兄们准备了好酒好肉,咱喝个痛快!”

自从快活林出来已有好些光景,酒肉堆在眼前时大奔有种隔世的恍惚,浓烈的酒大口大口灌进喉咙里,没有干娘在耳边叨叨让他少喝点,他在这里想喝多少喝多少,想跟谁他跟谁打!

“咣当”一声撂下酒碗,大奔抬袖在唇边一擦,“痛快!”

酒肉下肚,大奔忽悠悠又想起山下的那个女孩抽泣着的脸。

“大哥哥,我求求你,不要伤害我爹娘……你不杀我,救救我好不好……”

面前的美味一晃三晃,这些……都是如此得来的么?

正当大奔有些昏昏欲睡,朱彤一把把他从作为上捞起来,笑着道:“你今天新入伙,按规矩可得给大伙敬个酒。”

刚敬第一个,这豪气冲天的汉子拉过大奔肩膀,大笑着说:“小兄弟,我教你一句话!听好了!‘云中山,铁幕帐,肝胆一碗酒,海内知姓名!’”

大奔跟着念了一遍,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那汉子又捡了一块焖肉大嚼咽下,说:“意思是,你喝了云幕山的酒,就是我的兄弟!只要说上这句话,就是亮了你云幕山的身份,对面儿的人若也是云幕山的人,自然就会报上姓名的!”

大奔默背了几遍,点道:“我记住了!”

被朱彤拉着,他敬过一个又一个山寨兄弟,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或因生活所迫,或因意气难平投奔到了这里,他喝下了一碗又一碗,大着舌头问眼前的人:“你……你叫什么名字?”

对面的少年端着酒碗,嘿嘿笑道:“俺叫牛旋风,只比你早来两个月。”

“牛、牛旋风兄弟……以后,我们就是一个寨子的兄弟了……”

“那是自然!入了云幕山,就都是一家弟兄了!”牛旋风一口闷掉满满一碗酒,“兄弟,俺是因为家里太穷才来落草的,你是因为啥啊?”

被酒精灼烧得有些迟钝,大奔想了想,说:“我是想过逍遥自在没人管的生活。”

“哈哈!那你就来对地方了!在云幕山,只要你遵守寨里的规矩,就是上天也没人管!”

“这、这倒是……”大奔挠了挠头,周围的喧闹昭示这这里的放纵,他含含糊糊说了一句,“不过……我还有个问题……”

牛旋风刚想问是什么问题,隔壁一桌传来更高一声的招呼:“嘿!大奔兄弟,你会赌不?来赌大小玩儿啊!”

听有赌可玩,大奔一精神酒醒了一半,放下酒碗回道:“会!当然会!”那牛旋风也眼前一亮:“你们要玩儿,可不能落下俺!”

与朱彤一抱拳,两少年手撑过桌子跨过去,稳稳当当坐在赌桌上。

装有三个骰子的骰盅在手里上下翻飞,周围的人分成两拨,一边大声喊着:“大!大!大!”另一边更是声势浩大:“小!小!小!”

不轻不重一声骰盅扣下,叫大奔来的中年人握着骰盅,笑道:“大奔兄弟,你是要赌大还是赌小啊?”

瞧了几眼骰盅,大奔笃定道:“我赌大!”

几十只眼睛盯紧了骰盅移开的动作,大奔更是忍不住站起来,手掌握成拳头抵在桌子上。

“六六五!大!”

结果一出,大奔得意洋洋往回一坐:“我打小还没会走呢就看人家玩儿牌九了,这十里八乡谁能赢得了我?”

“你这么喊大大小小,又知道什么是真的大与小吗?”

身后突然冒出一个声音,大奔回头一看,正是先前在厉拓南身边的那个书生,气质儒雅与在场的糙汉子显得格格不入,他往这里一站,在旁的几个人纷纷站起来:“先生你往这儿坐!”

书生一笑也不拒绝,就挨着大奔坐下来。

大奔眉头一皱,想起之前这书生一句话就让厉拓南退步,如今山寨弟兄又如此敬重他,看来身份并不一般,他抿了抿唇,回道:“那你说说看,什么是大什么是小?”

书生开口,声音平和得险些被嘈杂的环境湮没:“大是博爱,小是私欲。”

如此一本正经的回答惹得大奔愣了愣:“看不出来啊,你这么个斯斯文文的人,居然也在这山寨里混。“

书生笑:“若我说我是被抢来的,你信吗?”

……抢来的?

联想到街头巷尾话本子里山大王抢亲的情节,大奔眼睛瞪圆了:“你说啥?”

“大奔兄弟你别听他胡扯!”摹地一声吼自不远主座上响起,回头看正是厉拓南气急败坏地大声说着,“这家伙当初被家里人逼着去做官,他倒好,硬是不愿意!还自己跑到我这山头来让老子收了他,老子本来不愿意的,你看看他那细皮嫩肉的能干点啥!可耐不住他磨只得留他给兄弟们写个信啥的,老子还觉得是做了好事呢!结果倒好,他那爷爷到处都说是老子抢了他孙子,败坏老子的名声!呸!”

大奔眨巴两下眼睛,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侯老头子说的那个,被掳走的孙子!”

书生淡笑道:“是,我姓侯,名卓君二字。”

“可是不对啊。”大奔又道,“我们去你家抢东西,你就不生气么?”

“我跟你一样,不想被人管着,不想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我既然离开了那里,那里如何,便与我无关了。”侯卓君垂下眼,流露出一丝叹息,“人总归要做出选择的。”

“我……”大奔想起干娘对他的教诲,严厉有之,慈爱亦有之,干娘于他含辛茹苦数年,自然是事事为他好,恍然见他想不通自己究竟所求为何,自己与侯卓君真的一样么?

“我不明白。”大奔摇摇头,“我心里有好多疑惑,什么叫对?什么叫错?我离开家去过快活日子是对的么?你离开家眼看着家人被欺负是错的么?我去抢人家东西是对的么?我给兄弟撑腰是错的么?你说的大小我也不懂,大是博爱,博爱就是对的么?小是私欲,那我让自己开心这又有什么不妥呢?”

大奔脸上的犹疑越来越重,他接着说:“……侯先生,你说我们习武是为了什么呢?我从前觉得我比别人强我就是对的,但我娘说以武力去欺负人是错的,我今天在侯府见到一个女孩,她说让我救救她。可是是他们没能耐只能被人欺负,我为什么要救她呢?……是不是我们习武,就是为了能从别人手里抢到更多东西呢?”

“什么叫对?什么叫错?”侯卓君喃喃重复一遍,抬头道,“这个我没办法回答你,以后你就会懂的。”

侯卓君说的“以后”其实只有两个月。

在这两个月里,大奔同弟兄们在寨子里大吃大喝,一场赌局赌到天亮都是常事,也常去讨教功夫好的兄弟,日子久了不仅没有荒废,反而精进不少。

这一晚大奔刚喝了一肚子酒,从帐子里出来坐在树底下吹吹风,从云幕山顶往下望,黑压压一片看不到头,仰起脖子满天星斗又让人目眩神迷。

“是大奔啊,怎么不在里面喝酒?”

大奔一侧头,是厉拓南,他正倚靠在树干上,手里摇晃着一个酒葫芦笑得和煦,大奔擦了把脸,“有点儿上头了,出来吹吹风。”

厉拓南轻点一下头,抬起酒葫芦又灌下一口,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哥哥最爱妹儿笑……眉眼弯弯杏花俏……

“还想当年咱俩小……倚你窗棂并头聊……”

调子轻悠被山风一吹听不大清了,大奔借着酒劲,问出那个曾经问过侯卓君的问题:“大当家的,我听说您是个义薄云天侠肝义胆的人,那您知道,我们习武之人习武是为了什么吗?”

酒葫芦已空,厉拓南晃了两下听不到水声,手一扬丢在地上,“想不到你个小娃娃还能想这么多。”

他看着大奔,反问道:“这得先问你自己,你习武是为了什么?惩一时的英雄吗?还是除暴安良?”

“我……我干娘教我,我就学了。”

厉拓南咧嘴一笑:“干娘教的?看来是个世家子,和我们这般苦出身的不一样,我们这一班兄弟,习武说白了都是挣命。”

山间的风凉爽至极,树叶沙沙抖动,大奔揉了揉眼睛:“我家里只有我和我干娘,我不知道为什么干娘一定要教我武功,其实我们安安生生做生意,也挺好的……”

“这世间的道理,无不是真的吃过亏,挨了教训,才会明白的。你年纪小,又没受过什么苦,自然不懂。你现在觉得拳头硬就是对的,等到你有一天变成了弱小的那一方,就能明白了。”厉拓南叹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要不是当年我受了他的教训,也是不明白的吧。”

大奔奇道:“大当家的这般厉害,也是吃过亏的吗?”

身后的联帐还亮着灯,玩闹笑声不断传来,厉拓南讲起陈年往事:“当初我刚出师不久,刀枪棍棒样样精通,五岳三江的口诀倒背如流,到云幕山没两个月就惹上了当时气焰正盛的烈风寨,与寨主从风虎打了三天三夜都分不出胜负,拼得只剩一口气的时候,一个一点儿武功都不会的书生硬是把重伤的我俩拆开,当时他说‘如今魔教兴风作浪,无数人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们这些身怀武功的人,不去保护手无寸铁的黎民百姓,只顾着自己的那一点点恩怨名声,在这里拼什么你死我活!如此对得起你们身上的武功吗!’”

大奔若有所思:“那当时你们停手了吗?”

“没有。当时我只觉得这书生多管闲事,我云幕山的恩怨与他何干。”厉拓南笑笑,“我们与烈风寨的争斗直到魔教的人打过来才结束,魔教那时派了一个堂的人过来,灭掉了其他十六寨让我们归降,我不服,与从风虎联手,耗了一个月才逼退了魔教。自那以后,我们云幕山便与烈风寨兄弟相称,再无争斗了。也是自那以后,我才明白了那书生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喟叹道,“有武者众,称侠者少啊。”

大奔点点头:“所以大当家才要我们把从侯家抢来的东西分一部分给百姓对不对?”

厉拓南鼻端一笑,摇了摇头,揉揉大奔头顶,道:“你早些睡吧。”转身慢慢踱步进了帐子。

被饮尽扔掉的酒葫芦还躺在地上,大奔犹疑了一下,捡起来拍拍土,小心翼翼地挂在了腰上。

……大当家的,也许有一天,我能明白您说的话。

翌日一大清早,大奔就被叫进了侯卓君的帐子,侯卓君递给他几块碎银,指着桌上一张雪白的纸说道:“寨子里的纸快要用完了,去山下集市买一些回来,记得是趣雅阁卖的‘雪浪白’莫要搞错了。”

把银子收入怀中,大奔道:“好,我知道了,中午之前就能回来。”

侯卓君笑笑:“不急,集市有挺多好玩的,你晚些再回罢。剩的钱随便买些吃的玩的。”

来云幕山这两个月,大奔还未下过山,一听可以晚些回来,他生怕侯卓君返回,赶紧点着头:“谢谢先生!”

当大奔转身撩开帐子出去的时候,一个行色匆匆的寨里兄弟招呼也不打就往里进,外面风呼呼大,他与侯卓君说的话只模模糊糊听见几个字:

“……预料……兵……埋伏……”

“……尽快……留下……”

那些字眼断断续续,大奔挠了挠头,也没仔细想便揣着银子下山去了。从云幕山另一侧下去是个不大不小的集市,正逢十五,大街上热闹得很,卖糖云糕的,卖果子酒的,卖小馄饨的推车连在街边,人来人往热火朝天。大奔挤在人群里好奇地东张西望,看见什么都想买一点儿,又惦记着侯先生交代的事情,只得收回神来,挨家挨户地找那家“趣雅阁”。

约莫走过了十来家店铺,大奔方找到了这家专卖文房四宝的铺子,与旁边人声鼎沸的餐馆戏楼比起来,这儿就显得冷清多了,只一个老头儿在柜台后面读着书,他在门口探头探脑了半晌方跨进门槛,对那老头儿说:“掌柜的,我要一卷雪浪白。”

掌柜抬起头来,放下书卷取出身后柜子里一卷光洁如玉的宣纸,笑道:“你是云幕山的小兄弟吧?侯少爷打小每个月十五都会来我这里买一卷雪浪白,少爷最近可好?”

大奔一愣,脱口而出:“您知道云幕山?”

“自然知道。”掌柜的叹道,“厉大当家的是个好人呐,只可惜这世道容不下这样的人。”

大奔接了纸过来,又递了银子过去:“我也觉得大当家的是个好人,他还分银子给穷人。为什么这世道容不下好人呢?”

掌柜的找了碎银子给他,说:“这好人还是坏人,不是谁说了便是了的,你大可以去这街上拉个人问问,他们觉得云幕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大奔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收好雪浪白转身步入热闹的集市,第一眼就瞧见了个卖冰糖红果的摊子,瞧着红果新鲜可爱,又架不住小贩吆喝,他摸出铜板买了一包,末了问一句:“……你知道云幕山么?”

小贩点头道:“知道啊,就是后头那座山么!那山上可闹匪患呢,领头的据说还挺厉害……这些以武犯禁的人呐,最爱搅和老实人生意……”

小贩这般说云幕山的不是,大奔心中不免生出几分不快:“以武犯禁又怎么了,能犯禁那也是本事呢!”

这街道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谁说什么都不大听见,唯独一个声音隔了好几个摊子都听得清清楚楚:“……话说雨花剑主一身武功那是通天的本事,却从不伤百姓一人,只道悬壶济世行医四方,更有旋风剑主舍身相护一方水土,此之可谓为侠之大者!”

听到这个声音,大奔转头看去,那是个靠近巷末的说书老人,说起话来抑扬顿挫慷慨有力,一番故事引得在座叫好连连,他也不管与那小贩再生争辩,挤上前去拉过一个听得入神的青年问道:“这刚刚讲的是什么话本子啊?”

“这说的是七剑侠士除魔卫道的故事!刚刚讲到雨花剑主邀旋风剑主出山共抗魔教那一段!”

这七剑的名头,大奔隐隐约约听说过,似乎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剑客,不过也知之甚少。对于武林高手,大奔自然是憧憬的,他仗着个子小挤到前面,说书老人刚讲完一段正喝茶歇息,大奔问道:“老先生,你说旋风剑主是侠,是不是他武功特别高?比云幕山厉大当家还要厉害吗?”

老人放下茶碗,上下打量他一眼,笑道:“看你这样子也是个习武之人,既然习武,便应该懂得侠者为民的道理,旋风剑主若只武功盖世,那也不过是个莽夫,常言道达则兼济天下,他能舍己为人,以身殉道,这方可称为侠。”

“以身殉道?”大奔疑惑道,“……他死了吗?”

一阵风吹过,老人案前的《七侠恩仇传》被哗啦啦翻到最后一页——那是一张粗糙的图画,画中人手握长剑斩向对面的敌人,脚下尸横遍野惨不忍睹。

“多年前七剑侠士出山抵御魔教,但终被黑心虎所杀,唯长虹剑主幸免于难。”老人捋着胡须叹道,“七剑代代相传,这已是上一代的故事了。”

那张图画触目惊心,大奔移开视线继续问道:“既然……既然他们都败了死了,还会有人传承七剑名号么?”

说到这,老人摇头笑道:“看来你还是不懂何为侠者,若你心中还有疑惑,便去亲自问一问七剑吧。”

他招手叫大奔过来,抬笔在他手心写下六个字,道:“老朽听闻当今的冰魄剑主就住在这个地方,你大可去拜访拜访。”

大奔展开手掌,墨色在掌纹中格外分明:天门山玉蟾宫。

他握起拳,抬头道:“我知道了。”

突然,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划破了街道的喧闹——“官兵来了!官府出兵剿杀云幕山匪寇了!大家快回家里去!以防匪寇流窜——”

同一句话由远及近,听到的人无不撂下手中的事物急匆匆往家里跑,一时间惊恐慌乱充斥着集市,大奔愣愣站在街上看着人群四散逃离,半晌才回过神来。

……官府出出兵剿杀云幕山?

来不及细想,他快步上前揪住那个来传消息的人衣领,眼神凶狠得让人胆寒:“你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云幕山的动静!”

那人被吓得腿肚子打哆嗦,磕磕巴巴说着:“官兵是从侯老爷府上那边上去的……那么多人都看见了!”

电光火石之间,大奔想到了两个月前侯老爷最后的那两声“必遭天谴”,难不成是侯老爷不顾侯卓君这个筹码,也要向云幕山讨债吗?

他眉头一紧,猛地把那个人推出去,一把攥住绑在背后的水火棍,运起轻功就朝云幕山而去。

一路山平民百姓惊慌逃散,大奔逆着人潮,等到了云幕山脚下的时候,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他气息一沉,仰头望了望山林,足下一顿飞身而上,待到山顶之时,他目之所及的,只有迎风而起的破碎帷帐和满地狼藉。

“侯先生?”

他叫出一个名字,没有人回应,足下碾过浸透鲜血的泥土,他又出声道:“大当家的?”

风呼呼刮着,一地凌乱的箭羽昭示着这里不久前发生的一场恶斗。

“朱彤姐姐?”

“乔二哥?”

“季三哥?”

他一步步向前走去,依然没有人回应。

大奔的声音不高,站在山寨中少年孤身一人,仿佛大雪严冬中挂着冰凌的树,立在无穷无尽的白色之中,万物凋敝毫无生气。他就那么站着,等待着厚厚积雪将他一并掩埋,直到他走到这战场的尽头,红衣女子胸口正中一刀,颓然倒在地上,双目无神大睁。

冷气自脚底往上蹿,冲到天灵盖的时候化成愤然炙热,他大吼一声,转身用力挥出水火棍,一股金色真气划出半弧奔射出去!

“砰!”

真气击中一顶毡帐,木制顶棚轰然炸开。这声音惊动了埋伏在林间的官兵,他们循着声音一拥而上,将大奔团团围住,眼见来人众多,大奔毫无惧色,铜棍一扬就要冲杀而上,不料那官兵为首之人伸手制止道:“慢!”

一众官兵骤然停下,首领出言道:“看你年纪也不大,也不像穷凶极恶之人,这云幕山的事情与你无关,你走吧。”

“锵!”

这边首领刚说要放大奔一马,大奔却单手一旋收回水火棍,在地上狠狠一杵!

与云幕山兄弟两个月来朝夕相处的情义化成怒气在血脉中游走,一点点积蓄到心脏,如同火药爆炸的噼里啪啦声爆裂在他的体内,他知道这是杀意。

“老大。”那官兵看大奔这架势,小声在首领耳边说,“这小子不肯走。”

首领眉头紧皱,沉声道:“他不走,我们走,撤。厉拓南不在这里,杀了他也没用。”

一语既出,这一队官兵真的不再管大奔,转而朝山下而去,然而还没等走出多远,就听到一阵饱含愤怒恨意的大吼裹挟着剑风传来:“狗娘养的——!还我兄弟命来!”

剑锋呼啸而至,随之而来的是数十个吼叫着的山匪,首领当机立断下令道:“是厉拓南!放箭!”

“咻咻咻!”

箭雨铺天盖地,大奔自这电光火石中觅见了厉拓南的身影,他眼睛一亮,甩开水火棍冲了上去!

“大当家的!”

与云幕山兄弟一同在官兵之中拼杀,当水火棍击中人体发出一声闷响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杀了人。

 

——“我教你武功是为了什么?为了让你逞凶斗狠?为了让你仗势欺人?”

——“难道你们所学武功,就只是为了烧杀抢掠吗!”

——“大哥哥,我求求你,不要伤害我爹娘……你不杀我,救救我好不好……”

 

往日那些诘问和官兵四处砍来的乱刀一同扎在他身上,耳边喊杀声直冲天际,刀剑碰撞震得耳鼓咚咚响。他睁开被血糊住的双眼,看到被数个官兵齐齐钉死在树干上的厉拓南。

 

——“大是博爱,小是私欲。”

——“你习武是为了什么?惩一时的英雄吗?还是除暴安良?”

——“他能舍己为人,以身殉道,这方可称为侠。”

 

从前不可一世的混账家伙,肆意掠夺的山寨劫匪,说书摊前憧憬着侠义江湖的无知少年,在此刻被打翻在地上,挣扎着朝厉拓南伸出手。

他模模糊糊想着那些话,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曾经认为拳头硬的人就是对的……你们人比我多,武功比我高,能随随便便杀了我……现在轮到我被打了,我才明白……不是这样的。”

他撑着水火棍摇摇晃晃站起来,“……弱者并没有错,习武之人之所以习武,就是要去保护弱者的,就是应该拿这一身的武功去护芸芸众生的。”

在旁的官兵听见了他口中的喃喃自语,嗤笑道:“你这小子,让你走你不走,在这讲什么大道理呢!我们官府端了这云幕山是为民除害!厉拓南绑架侯少爷,还强抢侯老爷家的财物,便是最大的错,懂么?”

大奔勉力站直腰,四下望去云幕山的兄弟已然全数倒地,只有他还撑着一口气站着。

“不是这样的……”他平举水火棍,那些情同手足的兄弟一个个浮现在脑海里,“侯老爷鱼肉乡民,云幕山也曾接济百姓……”

那官兵听了这话脸色一变,啐了一口狠狠道:“给命不要,那就别怪我们手下无情了!”

霎时数道寒芒逼近,大奔矮身躲过,凭着一腔孤勇愤而向前,来来往往拼过数十招。围过来的官兵越来越多,不知战了多久,虎口迸出的鲜血顺着水火棍流下,继而飞扬而出。

“噗嗤!”

不只是哪里刺出来的刀扎进了大奔左臂,然这一刀却令他更为清醒,他反身一踹身后的官兵,疾步向前,登上了插着云幕山大旗的高台。

“这小子……是要干嘛?”

大奔站在高处,水火棍横扫而过,指着下方一众官兵,他每个字都说得极其有分量:“你们这不是‘为民除害’,我不认同你们。”

话音刚落,他手腕一转,眉头都不皱地拔出了左臂上的刀,一下砍断了云幕山大旗的旗杆!

“呼!”

旗杆瞬间倾斜倒下,大奔兜手一拉握住,墨色云纹的大旗在他手中的旗杆顶端迎风招展。

这架势冷不防吓到了一众官兵,接连退后几步。

“娘的……这是不要命了……”

“真是个疯子!”

像是没听见这些闲言碎语,大奔从高台上一跃而下,水火棍爆发出熔金一般的颜色,比方才更强盛上几分!那官兵个个骇得面如土色,连滚带爬地往外逃。

待到这山顶又只剩他一人时,他踉跄朝前一步,双膝一弯差点跪下去。

彼时山顶云雾缭绕,苍雷隐隐,太阳金色的光芒隐于天地连接之处,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住了、玩了、学了两个月的地方,踱步到厉拓南尸身前,伸手为他阖上了眼。

大当家,您说的话,我已经明白了。

他知道这里不能久留,或许官兵还会返上来。转身望向另一个方向,那是说书老人在他手心写下的地方。

朝着那里,他扛着旗帜奔下山去。

或许,那里有他认同的答案。


2019/3/11

聚华 书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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