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丽】唳云霄·云变(原九霄篇)

秋鹤嘹唳透高天,山云变幻骤生寒。

冰积风紧摧透骨,九折仍在霄汉间。


荒野之中,黄沙弥天,零星的几棵枯树随风摆动着枝桠,那风裹挟着粗粝尘沙,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紫衣姑娘半躺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墨发张扬,星眸微睁。右臂拄在背后,右腿弓起踏住石头左腿随意地弯曲平放,左手单指一弹打开手中的葫芦盖子,香气浓烈的琥珀色酒水直接往喉咙里倒。

她腰际悬着一把剑,那剑约莫三尺一寸长,剑鞘通身黛紫,刻着深浅不一的祥云纹路。正当她倒空酒葫芦,手一扬将那葫芦掷出老远,复又按上腰间剑柄上时,荒野中突然传出一个声音:“紫云剑主,我沈冲自知踢到了铁板,今日要杀要剐随姑奶奶高兴!只是莫要伤害我这一班兄弟们!”

那声音带着几分不要命的决绝,姑娘转头朝那人一笑,单手一撑当空跃起,一个漂亮的空翻后稳稳站在地面上,一步一步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的平稳。

“当初对奔雷剑主喊打喊杀的时候不是嚣张得很吗?怎么现在认怂了?”

姑娘还是笑着的,但周身溢散出的杀意足以让人如坠冰窟,沈冲挡在已经瑟瑟发抖说不出话的兄弟们面前,用嗓门提着胆量:“伤了奔雷剑主是我们一时冲动,我可以给你解药!”

“解药,你是该把解药拿出来。”姑娘挑眉,左手一拔紫云剑锵然出鞘,霎时间紫色的流光切开混沌的天地,如一道紫电从天而降,毫不留情地横劈过去。

紫云剑华光流彩,不过一个眨眼便架在了脖颈上,沈冲眼睛瞪得老大,生死一线间颈上的冰冷寒气被无限放大,对眼前人的恐惧像是堕进深海即将溺毙一样让他喘不过气。

看着剑下毫无反抗之意的沈冲,姑娘鄙夷不屑地冷语道:“暗中伤人,算什么东西。”

“老……老三!快把解药拿出来!”

命悬一线,沈冲双腿直抖,每说一个字都感觉那剑刃切入肌肤一分,在旁的老三早已吓丢了魂,被姑娘身上的气息压制得呼吸都不顺畅起来,他哆哆嗦嗦伸手入怀取出一个锦囊,双手捧着递上前去:“紫、紫云剑主,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是我们恩将仇报,我们不是东西……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计较……”

姑娘睨了他一眼,变掌为爪将那锦囊凭空“吸”了过来,她鼻端一哼:“算你们识相。”

收好锦囊,紫云剑也松开一寸,正当沈冲悬着的心刚下来一点,姑娘猛地一抬腿直直踹在沈冲的胸口,沈冲顿觉眼前一黑,勉强睁开眼发觉自己已被踹出老远。

茫茫荒野上,姑娘左手执剑,三叉剑尖下垂,盈盈紫芒盘旋不散。在晕过去之前,沈冲听到那姑娘说:

“滚!从今以后,不许踏入湘地半步!若日后再让我碰见你们,仔细你们的狗命!”

 

“哎,你就这么放走了他们?”湘西之地,黄石寨围绕刀切绝壁,如幔似锦的翠谷之中,六奇阁清幽雅逸,飞檐翘角间,虹猫手捧着茶杯,芬芳怡人的茶香盈满凉亭,“照你的脾气,我以为会把他们押过来负荆请罪呢。”

莎丽在他对面坐着,愁眉苦脸道:“当务之急是把大奔救醒,去湘北山高路远的,我能拿回来解药就不错了,带上个人又要耽误好几天……现在想想万一他们给的是假药怎么办,还不如带人回来……”

听莎丽如此担忧,虹猫赶忙劝道:“咳,莎丽,你对逗逗有点信心啊,他一定能治好大奔的。”

双指在额角按了按,几日的疲劳还未消散,莎丽忧心忡忡地点头道:“嗯,但愿如此吧。”

“喂喂喂,我说!莎丽你就这么不信任我么!”

饱含疲惫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莎丽回头一看正是一脸倦色的逗逗,她蹭一下站起来:“神医你怎么出来了?大奔怎么样了?”

逗逗摆摆手,靠着虹猫坐下,才有气无力地说:“已经醒了,你自己去看看。”说着拎过石桌上的茶壶,满满倒了杯茶咕咚咕咚喝饱了,等缓过来时已经不见了莎丽的人影,他挠头道:“哎?莎丽人呢?走这么快……”

虹猫朝阁中微微敞开一条缝的那扇门望了望,忍俊不禁道:“她去病人了,你且好好歇歇吧。”

 

一迈进屋,莎丽就看到了半靠在床榻上的大奔。此时大奔刚醒,瞧见莎丽过来冲她晃晃手,咧嘴笑道:“你来看我啦。”

莎丽眼眶飞快地泛了红,走过去在他床边站定,他胸膛上还裹着纱布,透着微苦的药味:“你……你伤口还痛不痛?”

大奔连忙摇头:“不痛不痛!若不是被那几个小子暗算,我会受伤?”

看他精神还算健旺,莎丽顿觉松了一口气,拉了把椅子在旁坐下:“说起来,你没事跑去湘北招惹那些鼠辈干什么?”

提到这个,大奔挠挠头:“这个……就是逗逗生辰那天……”

事情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一个月前刚好是神医逗逗生辰,彼时距离七剑合璧打败魔教已有半年光景,七剑便约好了在六奇阁聚一聚,当日宴席上莎丽贪杯喝得有些醉了,便只身到屋外吹吹风,等酒醒了大半折返回去时,却在门外停住了脚步。

隔着门板,六剑围在桌边,他们的话语一字不漏地进了莎丽耳朵:

虹猫道:“……如今虽说魔教已灭,但谁也不能保证以后还会不会有第二个黑心虎,莎丽右手不能用剑,就不能合璧。”

接着是蓝兔的声音:“莎丽不能合璧,那我们就失了七剑合璧这个必杀,着实令人担忧,逗逗,你那边可有进展了?”

逗逗的叹息传过来,他道:“黯然销魂散极为恶毒,七叶花也不能根治,我这也是没办法了。”

“不能合璧怎么了?”大奔砰砰拍着桌子,“莎丽现在的功力也就虹猫能压过一筹吧?就算不能合璧,那又怎么了?我们七个一起上,有谁能拦得住!”

“大奔,不是这么回事。”达达劝道,“我们也没说莎丽怎么样,这不是在商量么。”

哗啦一声似是跳跳展开了折扇:“之前让莎丽去练左手剑,毕竟是权宜之计,说到底还是要治好她的右手。实在不行,我们还是劝她尽快去找紫云剑的传人吧。”

莎丽站在门外,怔忪了半晌。本欲推开门的手掌渐渐握起,复又收了回去。

心底里泛起异样的酸楚,一直向上涌到鼻尖。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冲进去说我现在左手剑已经大成了,已经不比之前用右手差了,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地进去继续谈笑。

她退后半步,脚跟磕在门槛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莎丽回来了?”循着声音,大奔三步并两步过来开了门拉她进来,小声道,“外面还有点冷呢,怎么待这么久?”

她抿着的唇松了一点,竭力掩饰着脸上的情绪,笑着摇头道:“没事,这不是喝醉了么,就多吹会儿风。”

一坐回到餐桌上,在座所有的人都缄口不提方才说的事情,只谈酒肉诗文相互逗着乐,莎丽手里捏着筷子坐了好一会儿,忽地撂下筷子站起来,椅子“吱呀”响着往后一退,众人都停筷抬头去看她,莎丽屏着呼吸,终笑道:“我……我还是有些醉,你们慢慢吃,我先去睡一会儿。”

不去管桌上数道跟过来的担忧目光,她匆匆转过身去跨出了屋,甚至忘了拿搭在椅背上的外衣。

六奇阁中雕梁画栋并不少,大大小小的花园药圃更是繁多,在阁楼之间绕了几绕,莎丽最后停在了东南角落的一处园林。

抬头望了望高耸的墙壁,她按住了腰间的紫云剑。

她学了十年的紫云剑,这把剑的一分一厘她都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手指,紫气东来,云消雾散,这些剑法在脑海中演绎过无数次。

然而如今她的右手甚至无力将它拔出。

右手在剑柄上虚虚一握,还未触碰到便以离开,在树下静立片刻,风吹过树叶飒飒作响,昨夜掉落的树枝被卷着吹到了脚下,莎丽出神地愣了愣,鬼使神差地低头用右手拾起了那根树枝。

细长树枝握在手中,莎丽闭上眼,在想象中那树枝变得光滑锋利,她轻轻吐出一口气,一翻手腕,那树枝在空中划了个灵巧的圆弧。

她忽然感觉一股停滞已久的热流在体内再次鲜活起来,就像是经过暗无天日的苦不堪言无可奈何之后冲破了樊笼,这种感觉令她心底生出一种带着颤意的欣喜,她沉住气不敢表露出快意,只手臂一划,挥出那根树枝!

——然而没有任何反应。

与以往任何一次尝试一样,热流在冲到右臂处戛然而止,宛若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睁开眼,真实的树枝样子倒影在眸中,她无奈地笑笑,自言自语道:“还是不行啊。”

她手掌一展,轻飘飘的树枝掉落在泥土之中。

就像是已经不可能实现的、曾经的执着。

 

“那天你走的时候忘了拿衣服,我去给你送衣服么,就看到你在院子里……”病榻上大奔不知道该怎么说,小心避开着某些字眼,“我知道你还是介怀那个,就寻思帮着找找能对症的药材,哪知道江湖上传闻那么快,没几天就听说湘北产一种天材地宝能有用,就跑了一趟……”

“但是你到了湘北才知道那其实是沈冲为了报复逗逗没医好他师弟而放出来陷害七剑的谣言,不仅如此,还中了他们的暗算,药材没见到,自己倒中了毒。”莎丽好气又好笑地接口道,“你个笨蛋,去之前都不查一查的。”

“我这不是着急么……”大奔往前坐直想解释,不料这一动抻到了伤口,顿时龇牙咧嘴地喊着痛,莎丽忙扶住他,嘴里还说着:“你还是安生歇着吧,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了。”为他掖好被角后又补上一句:“我真的不在意右手了,真的。”

正巧馆内童子端了药来,莎丽接过对童子说:“这里有我,你先歇着吧。”便一勺一勺给大奔喂着药,待他睡得踏实了才轻手轻脚出了屋。

凉亭中已不见逗逗,而虹猫却还在,他冲莎丽遥遥一举杯:“大奔怎么样了?”

莎丽走过去捶了捶肩坐下:“我看着精神好了许多,应该是没有大碍了。”

“没事就好。”虹猫点点头,“他没大碍了,我看你倒是还有心结。”

“嗯?”莎丽手一顿,抬头牵出一个掩饰的笑容来,“我能有什么心结。”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很不擅长撒谎。”

虽是很平和的一句话,但在莎丽听来另有几分意味,一丝情绪即将溢出脸颊,她微微垂眼注视着地面。

她知道自己的眼神里藏着什么,不甘、委屈、愧疚,和掩饰被戳破的无所适从。

这太难看了,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她听到虹猫接着说:“这半年来江湖兴平,中原几家门派搞了个华山论剑邀了我们七剑去参加,就在下个月初五。我和蓝兔最近都有事情实在抽不开身,不知你这位第三剑有没有兴致走一遭?”

那边转移了话题,莎丽收拾好了情绪抬头道:“你们都不去,拒绝了便是,为何还要我去?”

虹猫端着热茶正经道:“这华山论剑请的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门派,七剑既然受邀,也不好一个人都不出面,只能劳烦紫云剑主为我们撑撑面子了。至于大奔,神医会照顾好的,保证你回来的时候已经能到你家客栈劈柴干活了。”

这话无懈可击得像是早有准备,莎丽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得无奈道:“好吧,我这就启程去华山。”

从湘西到华山路途遥远,莎丽乘着快马,约莫半个月才到华山剑派。甫一亮出紫云剑主的身份,便有华山弟子引领她进了正殿。

甫一进殿,便听一个爽朗的笑声从殿内深处传来:“久闻七剑传人大名,今日终于得见紫云剑主真容了!快请进快请进!”

跨过门槛,殿内左右两排素衫佩剑的华山弟子比肩而站,中间一中年剑客拊掌大笑着走来,还不待莎丽发问,便以抱拳道:“华山萧正音,久仰紫云剑主大名。”

萧正音,正是当今的华山剑派掌门人,虽远在湘西,但作为首屈一指的江湖领袖,莎丽自然也有所耳闻,她当即正色回礼道:“晚辈见过萧掌门。”

一轮寒暄过后,萧正音见天色不早,道:“紫云剑主自湘西远道而来,我便不多留了,还是请剑主早些休息,论剑三日之后召开,到时再与剑主好好论道一番。”令又招手叫来一年轻女弟子,嘱咐她带莎丽到客房歇息。

华山风景秀丽,石峰浑然天成,不愧西岳之称,被女弟子引着,莎丽绕过雕梁画栋的楼宇,迎面是一片精巧的阁楼,女弟子小声道:“紫云剑主,这里便是参加论剑打各方大侠暂住之地了。”

莎丽略一点头,正跟着女弟子脚步往自己的住处走去,忽听身后传来几声窃窃私语:

“呦,看到了吗?那就是紫云剑主。”

“就是那个只能左手用剑的?嘁,七剑要不想来就别来,派个用左手剑的算怎么回事……”

“紫云剑主可厉害了,你别瞎说,当心惹恼了她。”

“啧,她要是真厉害又怎么会被马三娘顶替了去?怎么不见别人被顶替?”

“就是说啊,不能合璧的七剑,算什么七剑?”

这说话声音越来越大,到头来那前头带路的女弟子也听见了,她身上一僵,手心里怕得冒出虚汗,仔细斟酌着词句小心转身赔笑道:“剑主,他们都说胡言乱语的……初出茅庐的后生晚辈,说话没大没小,您别往心里去……”

莎丽停住脚步,一双黑眸看不出情绪:“他们是你华山的人马?”

女弟子心中一紧,磕磕巴巴道:“不……不是,看打扮是武当的弟子。”

“那便好办了。”扔下这么一句话,莎丽轻哼一声倒退一步,女弟子不敢上前,只眼看着她转身走过去,只这一转身,那几个闲言碎语的年轻人立马闭了嘴。

“你……你干嘛!”那年轻人眼瞅着莎丽越来越近,明知是冲自己来的,声音都带上几分逞强的意味,“这里是华山的地界!不是你们湘西!”

一眼看穿对面人的修为,莎丽垂下原本按上剑柄的左手,轻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武当的人,看来徐真人教导弟子并不上心啊,你不用怕,对付你,我还不需要拔剑。”

确实不肖莎丽拔剑,只那紫云真气的霸道气势往下一压,那几个武当弟子便抖若筛糠了,这边一闹,在旁的人也都循声看过来,却在看清局势后没有一人敢吱声。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莎丽一挑眉,在那武当弟子面前站定,“‘那个只能左手用剑的’?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我我我……”那人两股战战,多年修为在此刻仿佛烟消云散,根本聚不起来半分力气,“我是说……剑主武功精妙绝伦,非常人能比之……”

“是吗?”莎丽淡淡道,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话家常,“原来是个敢做不敢当的?背后妄议他人,可说得爽了?”

莎丽生得精致秀雅,笑起来的时候温和柔美,平日里也是娇憨可爱的样子,但一旦敛起笑意,全身的气质都变得杀气腾腾,五官也跟着锋利起来,只一眼看去都让人心生胆寒。

正当武当弟子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时,忽听一声叹息自另一方传来:“师门不幸啊,此事全为武当之错,紫云剑主,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这一句话出来,那武当弟子顿时直起腰杆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师父!师父就我!”

“孽徒!还不快退下!”那人一声不留情面的厉喝,缓步走到莎丽面前,正是一位白絮老者,“贫道带劣徒给剑主赔礼了,剑主为铲除魔道忍辱负重,我辈不能及也,后背无知,口出狂言,还望剑主莫要放在心上。”

见武当徐真人出面致歉,莎丽也不好多做责难,便回礼道:“真人严重了。”

两方言和后,聚来的众人也就散了,女弟子怯生生上前:“剑主,随我去休息吧。”

莎丽轻轻吐一口气:“好。”

 

夜深之时,莎丽躺在榻上,许久不曾入眠。

——“不能合璧的七剑,算什么七剑?”

百日里那句话反反复复刺进耳朵里,又想到逗逗生辰那日五剑那听来格外伤人的话,她翻了个身,仍是睡不着。

十年的苦修啊。

多少心血已然付诸东流,而今就算左手剑大成仍是不能合璧。

这些年的付出是为了什么?到头来都是无用功么?

如果……如果可以重来一次的话……

如果这般人生有重新选择的机会的话……

 

三日之后,华山论剑大会于华山之巅铺开擂台,往来江湖高手如过江之鲫,少林武当,峨眉昆仑这些百年门派且不说,尚有苏州偃月楼、浣花剑派、虎啸门等新秀登场,更不乏琅琊王氏、陈郡谢氏这些世家门阀弟子参与其中。

到了论剑大会的第四天,台下席间莎丽咽下一颗新鲜果子,瞧了一眼台上战到胶着的双方。

“浣花洗星剑对峨眉刺。”在旁的萧正音论道,“洗星剑以招式繁复著称,峨眉刺亦是变化惊奇,不知紫云剑主意下如何?”

莎丽只看了几个回合,便道:“峨眉刺招式锤炼百年,相比洗星剑稳准得多,洗星剑繁复有之,但多为无用,这一场,必然是峨眉刺胜。”

三言两语道破玄机,萧正音笑道:“剑主所言极是,那剑主有没有兴致与峨眉刺一战?”

“不了。”正巧此时台上宣布峨眉刺胜,莎丽微微一笑,“前几日战了几局有些乏了。”

说到这几日莎丽迎战的那几场,萧正音叹道:“紫云剑主当真是武功卓绝啊,竟没有一人能在剑主手下走过三十招。”

“紫云剑主左手剑法精妙绝伦,胜在了出奇制胜。”还不待莎丽要答,另一边一灰袍壮汉朗声道,“若剑主用右手剑,也未必能赢得这般轻松吧。”

几日前武当致歉紫云剑主之事早已迅速传遍华山,众人只当紫云剑主心中仍有芥蒂,便不约而同地避开莎丽右手一事不谈,而今这壮汉似是无心的一句话,令在场之人都跟着提起心来。

华山掌门眉头一皱,正要呵斥,却见莎丽施施然端起一杯茶,道:“功夫不好便回去多练练,少找借口,知道了么?”

莎丽不曾发难,萧正音跟着松了一口气,继而笑道:“继续观战吧。”

正巧一轮战罢,一西域装束的中年男子飞身跃上擂台,抱拳环视道:“在下西域大光明宫教主座下弟子独孤天与,前来与诸位大侠讨教!”

“大光明宫,最擅术法。”萧正音皱眉道,“我们习武之人不通术法,与他对上,胜算极少。

果然,台上的独孤天与在论剑榜上挥毫写下了“迷心幻阵”四个大字。

遥遥看见这几个字,莎丽来了兴致,念道:“迷心幻阵,又是怎么个迷心法?”

少时家乡也有异族人以阴邪术法残害武林中人,幸亏有师父在才得以化解,而今时隔多年又见西域术法,不由得心生好奇。

“这迷心幻阵,乃是我大光明宫钻研多年的成果,可让入阵之人见到他最为伤心欲绝、最为不堪回首、最为追悔莫及之事。”

此言一出,台下一片哗然: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术法!”

“这……这种阵法?要怎么破解?”

“这么厉害的招式,谁还敢迎战……”

“这个西域人,莫不是来砸场子的吧!”

听到台下的议论纷纷,独孤天与大声道:“大侠们可放宽心,迷心幻阵只为困人只用,绝不伤人一分一毫,若我动手伤人,诸位尽管斩杀我便是!大光明宫此次前来只为讨教,必然点到为主!”

有独孤天与此言在先,上一场的战胜者峨眉派弟子阮琼琼略一思忖,决然道:“我来应战!”

独孤天与大笑一声:“好!阮姑娘,请指教!”

比试开始的一瞬间,独孤天与双手一扬,一阵大雾平地而起,将阮琼琼笼罩其中,半分人影都瞧不见,半点声音都听不见。

擂台上诡异的安静持续了半柱香后,同为峨眉派的女弟子不由急得拍案而起:“喂!你是不是在耍什么花样?怎么我师妹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面对质问,独孤天与泰然笑道:“这位姑娘若是不放心,大可进去阵中,若阵法被破,阮姑娘自然会出来的。”

那姑娘眉毛一立:“去便去,我会怕你?”说罢抄起宝剑足下一点上台冲进迷雾之中。

然而就像被吞没了一样,雾中仍然安静得可怕。

又等了大概半柱香的时间,独孤天与掐指一算,笑道:“如今已过了这么长时间,两位姑娘怕是出不来了,不如我揭开阵法,此局算我迷心幻阵胜,可好?”

听得独孤天与愿放出二人,护擂人忙道:“自然可以。”

独孤天与一颔首,双臂再一扬起,大雾散去,两位姑娘双目无神地半跪在地,一抬头已是满脸泪痕。

“峨眉刺对迷心幻阵,迷心幻阵胜!”

此场比试之后,挑战迷心幻阵者不胜枚举,然无一得胜,更有甚者同一门派接连进去十二人,仍不得战胜。

同时,所有进过迷心幻阵的挑战者,都对阵中之事闭口不答。

“迷心幻阵对两仪剑,迷心幻阵胜!”

“迷心幻阵对云雾十三式,迷心幻阵胜!”

“迷心幻阵对哀牢山三十六剑,迷心幻阵胜!”

“迷心幻阵对五虎断门刀,迷心幻阵胜!”

……

各大门派在迷心幻阵下的惨败持续到了论剑最后一日。

这一日一开擂,见迷心幻阵再次得胜,萧正音的脸色已经颇为难看了,而莎丽也皱起了眉。

百年以来都已武者为尊,若是在这中原武林盛会上,让西域术法摘去了榜首,所有武林中人都会颜面扫地。

这些年不是没有过术法挑战武术的事情,但大多都没掀起什么浪花,莎丽少年时经历的那一场恶战甚至没有出自家的小镇,而这一次的迷心幻阵……

日头行过中天,独孤天与仍稳稳站在台上,他向前一步,高声道:“不知哪位大侠还愿指教?”

片刻之后仍无人应战,其下尚未挑战过迷心幻阵的人都暗暗焦急了起来:

“这可如何是好!”

“难道真要让者歪门邪道得了第一么!”

“都输了这么多人,谁还敢上去砸自家门派的招牌……”

此时,看台上的萧正音再也坐不住,霍地一下站起来,却被莎丽一把按住,她握住紫云剑起身,稳声道:“萧前辈,我去。”

“紫云剑主,这万万不可。”萧正音想也没想拒绝道,“恕我直言,剑主对上这幻阵,胜算……”

“前辈放心。”莎丽一笑,安然道,“迷心幻阵既不伤人,就算我输了也能全身而退。”说罢便踏足跃起,一个漂亮的旋身稳稳站在擂台上,面朝着台下百位各派武林高手,运气大声道:“七剑紫云剑,前来应战!”

此言一出,场中之人再次议论纷纷:

“是七剑!七剑的人一定破了那个术法!”

“可别高兴太早……是那个只会用左手剑的紫云剑主,若不是靠着左手剑出奇制胜,她也未必有多厉害,这进了幻阵,她的左手剑可还有用?”

“紫云剑主可是吃过不少苦头的,幻阵能让人陷入最为不堪回首之事,剑主怕是难以胜之啊。”

对那些议论充耳不闻,莎丽反手扣剑,对独孤天与一颔首:“请。”

独孤天与也不多言,双臂又是一抬,熟悉的大雾笼罩过来,隔绝了自身与外界。

在进入幻阵之前,莎丽是有所准备的。

无非就是被马三娘陷害、右手被废、合璧失败这些事情,这些都已在她噩梦中重复了千百遍的东西,就算再看一遍,又有何妨?

既然已经走出来了,又何必放在心上。

——“你真的已经走出来了吗?”

忽地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猛一抬头,便见白雾之中,金鞭溪依稀可见,夜色之下,水车缓缓转动,一个女人的阴笑传了过来:“如果你说练剑的人断了手指会怎么样呢?”

果然是马三娘。

那副场景慢慢逼近,她似乎就回到了那个武功被封的少女体内,少女饱含决绝地说道:“告诉你,就算你砍断我手脚,我也不说!”

“好,说得好。”马三娘笑着,眼中满是阴毒,“不愧是七剑传人,不过,我有办法让你说。”

就在招魂引即将吞入喉咙的那一瞬,心底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后悔了吗?”

——后悔?

“你后悔成为紫云剑主了吗?如果你不是紫云剑主,就不会承担这一切的痛苦了。”

莎丽的眼里蒙上一层雾气,埋在内心深处的苦楚在这幻境之中被放大开来:“如果……如果我不是紫云剑主,也许我会更幸福一点……”

遥遥远远似乎传来了虹猫的声音:“如果紫云剑主不是你,我们就可以顺利地七剑合璧了。”

接着还有蓝兔的身影缓缓走来:“如果紫云剑主不是你,我也不用冒着生命危险滴血摧花了。”

“如果紫云剑主不是你,我何必以身试毒?”

“如果紫云剑主不是你,牛旋风兄弟根本不会死!“

“如果紫云剑主不是你,我怎会顶着暴露身份的风险送你去求医?”

“如果紫云剑主不是你,我的夫人就不会落在黑小虎手上!“

声声诘问砸下来,几乎压垮了莎丽苦苦挣扎的意志,心底的声音还在问:

“你后悔了吗?”

“我……”莎丽眼睛一眨落下泪来,“如果没有我,所有人……所有人都会过得更好。”

大雾散开一重复又聚起,山谷之间,大雨滂沱而下,少女重重摔落在地,甩开了过来扶她的人。

“我不行了……我只是个废人!”

少女的哭声呜呜咽咽,在旁的七剑之首说得顾全大局:“莎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呐。”

大雨浸透了她全身,那把她学了十年剑法的紫云将锵啷一声落地,在天地之间跪倒。

身在其外的人安慰她:“莎丽,振作点儿。”

“振作?一个废人,怎么振作?”漫漫雨幕间,回响着少女撕心裂肺的恸哭,“这是为什么——!”

 

犹在幻境之中,莎丽感受着记忆一遍一遍的冲刷,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疼。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来承受?

十年汗水全做无用功,最为看重的身份被冒名顶替,就连报仇,都没有将她的仇人杀死得干干净净尸骨无存。

——“觉得痛苦对吧?”

“那就放弃吧,不要去管什么天下大义了,魔教称霸与你何干?放下剑吧,只要放下它,你就幸福了。”充满诱惑的声音一句句扣住心弦,莎丽双眼渐渐变得无神,握着剑的右手也慢慢松开。

也许,真的不该是我。

“莎丽!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一剑应该这么挥出去,再来!”

情景忽而一转,小小的庭院中,男子严厉地指导女孩剑法,莎丽回过神来,踉跄朝前一步,失声道:“师父?”

日暮西沉女孩一次又一次挥出手中的竹剑,汗水洇湿了她薄薄的衣衫,却仍是不停,只到师父点头道:“好!”女孩才收剑站定,灿烂笑道:“师父,我这一剑练好了?”

师父招手叫她过来:“练得确实不错。”

看着雀跃的女孩,师父笑道:“还记得我昨天跟你说的话吗?”

“记得!”少女答道,“江湖道义,吾剑护之,大道乾坤,吾身护之。此身绝矣,后人当继,此剑世传,吾辈铭记。此乃七剑之道也!”

“七剑传人自当以手中之剑去护天下人,九死而不悔。”师父脸上肃正,问,“你能做到吗?”

女孩点头,坚定地回答:“能。”

 

九死而不悔。那是她曾经许下的诺言。

“诺言?诺言算什么?你能有如今,不都是这把剑害的吗?难道你真的不后悔吗?”

意识稍稍回笼,莎丽握紧了紫云。

她闭上眼,轻声道:“师父,弟子从未忘记当初对您的诺言。”接着,她反手抽剑,紫光划出,斩开了眼前的雾气。

逸散的雾气再次聚合,那是一个山洞,女孩形单影只地站在其中,她的面前是山洞中心高台上的紫云剑,还有盘与此地的通天巨蟒。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紫云剑的时候。

当初外族入侵,乡民危在旦夕,迫不得已之下,师父告诉了她紫云剑所在之地。

她听到了那个女孩的喃喃自语:“我一定要拿到紫云剑……一定要把大家都救出来……”

心底的声音仿佛毒蛇吐着信子,在她耳边低语:“看吧,那就是即将成为紫云剑主的你。”

“你现在已经知道了一切的结局,如果让你重来一次的话,你还会选择继承紫云剑吗?”

如果真的有重来一次的机会的话。

如果这般人生有重新选择的机会的话。

 

她看着那个女孩踏步上前,被白蛇甩动的尾巴抽到空中。

她记得当时她说——“我想要保护大家。”

泪水夺眶而出。

女孩摔倒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一次又一次冲向紫云剑。

那是曾经的自己,为了救乡民竭力想要得到紫云剑的自己,十年如一日苦修剑法的自己,右手残废无法合璧的自己,受制于人口不能言的自己。

无限记忆奔涌而来,无论是骄傲的、执着的,还是苦不堪言的、万念俱灰的,一齐汇聚而来,组成了她的灵魂。

她曾经如一只鹤翱翔于云端,也曾折断双翅坠落在尘土之间。

可而今,她仍咬着牙倔着骨,再次冲上九层霄汉,一览众山小。

她把视做比生命更为重要的紫云剑按向心口,那个声音还在说:“你不是心有不甘吗?为什么不放弃?”

莎丽没有理会声音最后的问题,她走向女孩,半跪在女孩身前,双手拖出紫云剑,一字一句地对她说:

“你就是紫云剑主,这把剑你要用生命去守护,你的肩上是芸芸众生,无论多痛苦、多难过、多悲伤都不能放下。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左手剑还是右手剑,你都是此时此刻天上地下唯一的紫云剑主。”

 

如果真的有重来一次的机会的话,我仍然选择我曾走过的路。

 

女孩睁大眼睛望着她,似乎不明白为什么眼前的人如此决断,看着她手中的黛紫长剑,女孩伸出双手,珍而重之地将之接过,用力地点头:“我永远,永远都不会放下这把剑。”

女孩话音一落,四周层层大雾散尽,周围的世界一点点清晰起来。

“好!紫云剑主破了迷心幻阵!当属论剑榜第一!”

“七剑传人不愧是七剑传人!”

“紫云剑主天下第一!”

——“迷心幻阵对紫云剑,紫云剑胜!”

 

当“紫云剑主天下第一”这句话传到湘西的时候,莎丽也刚刚回到了六奇阁,此时的大奔果然如虹猫所说,生龙活虎得有点精力过剩了。

“媳妇,你怎么得的天下第一的头衔啊?”

“那不是你们没去么,你们去了那轮得到我?”

“媳妇,华山好玩吗?论剑大会是不是特别精彩?”

“你要想看,明年后年大后年的你全包了好了。”

……

诸如此类闲话惹得逗逗实在看不下去了,便拉着跳跳抱怨:“你说大奔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多话的啊,最奇怪的是莎丽居然还都回他!要是我一句话都不想理……”

跳跳眉峰一挑,耐人寻味地答道:“这你就不懂了。”

那边大奔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对来送茶水的莎丽笑嘻嘻说道:“媳妇,我想吃红烧牛肉了。”

莎丽放下茶盘,一笑之间尽是温柔:

“就来。”

 

2019/3/18

聚华 书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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